2019 年 5 月 20 日是揪心的日子。一个心脏停止跳动,但经医护人员全力抢救,奇迹般地恢复了跳动,那是我父亲;另一个心脏停止跳动,但再也没有创造奇迹,那是四川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德高望重的黄新渠教授。他 90 高龄,驾鹤西去,永远离开了我们,离开了狮子山,离开了师大校园。新渠先生与我父亲一样,曾经都是革命军人,少年投笔从戎,从学校直奔战区,血染沙场。
1950 年,朝鲜战争爆发,战火烧到鸭绿江边,中国面临严峻的考验。那时新中国百废待兴,外语人才,特别是翻译人才奇缺。新渠先生不顾个人安危,毅然响应祖国号召,投笔从戎,离开在读的北京外语学院赴朝参战,担任中国人民志愿军政治部英语翻译。1952 年冬, 他在朝鲜平安北道平场里执行任务时不幸中弹,腰椎受损,左腿留下残疾。由于在战场上出色的表现,他荣立三等功,并获得朝鲜政府颁发的军功勋章。
我与新渠先生因“诗”相识,因“译”交友,还有一段奇缘。感谢改革开放,我有幸考入华东师范大学英语系。有一天,我在图书馆读书时,无意读到英国著名诗人安德鲁.马维尔的诗歌《致羞怯的情人》(To His Coy Mistress),一下被优美的诗句吸引住了。是谁翻译出如此动人心弦的美妙诗句呢?译者“黄新渠”三个字映入我的眼帘。当时我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,心想译文如此美好,感情如此炽烈,文如其人,译者肯定是一位风华正茂、风度翩翩的优雅之士。
86 年我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,分配到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任教。在一次会议上,有人把我介绍给黄新渠。我坐在会议室一个角落里,抬头一看:他个子不高,1.7 米左右,戴着一幅眼镜;两鬓斑白,已有 50 多岁,走路有些跛脚,这就是黄新渠?莫非同名不同人?与我想象中的“优雅之士”反差也太大了吧?后来得知新渠先生作为一名翻译在朝鲜战场上的传奇经历,不仅更加钦佩他的才华,也感受到他特有的人格魅力。分配到川师任教,能与德高望重的前辈朝夕相处,请教译学之事,不亦乐乎?
黄新渠是我国著名翻译家、作家、诗人,在国内外享有很高威望。著名英语专家李赋宁教授评价道:“黄新渠先生是一位优秀的翻译家,也是国内少数能用汉英双语写作的作家之一”。这一评价将黄新渠的文学、翻译地位提高到与林语堂、朱光潜等用双语写作的大师行列。著名学者、北京大学教授辜正坤评论道:“新渠先生译文,因势造词,不泥信以硬涩为自美,不削义以合韵为方规;崇尚自然之道,力避斧凿之痕”。辜正坤教授这一评价是对译学的最高评价,说明新渠先生的翻译水平已经炉火纯青,“不增”、“不减”、无翻译痕迹,达到“化境”的境界,仅少数翻译家才能做到。
新渠先生治学严谨,著作等身,但从不与他人合著,诗歌、散文、译作均独立完成,自成一体。他呕心沥血,历尽十余载,于 1990 年完成《红楼梦》英文缩写本,交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。那年适逢我回国休假,先生邀我到他家做客,“勘误、指正”他翻译的《红楼梦》。原来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很较真,指出书中“纰漏”,要求先生修改。先生一一辩驳,反复交锋,拒绝修改,并将长长的辩驳批注给我细看。晚辈高山仰止,岂敢评论大师作品。后来请李赋宁先生公断,《红楼梦》英文缩写本如期出版,终为经典。
先生不仅学问做得好,为人也刚毅、正派,是一位很有节气的知识分子。文化大革命 10 年动乱期间,一些红卫兵小将“文攻武卫”,先生节击手杖,厉声呵斥,以一个朝鲜战场浴火重生的革命军人的威严吓退了上门骚扰、批判的红卫兵小将。在山城重庆武斗的呐喊声、枪炮声中,他夜以继日翻译了《鲁迅诗歌》一书,后在香港三联书店和伦敦光华书店联合出版,欧洲独家发行。翻译大家许渊冲教授在《外语教学与研究》撰文给予高度评价:“流畅、重神似和神秀,读起来像吃原汁汤鸡,乘长风破万里浪。”
新渠先生勤于笔耕,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很少,因此给人留下不尽人情,拒人千里之外的印象。恰恰相反,先生虽日理万机,但仍诲人不倦;虽少有应酬,但学生登门请教,总是耐心作答,夫人也是贤内助,好客之人。那时川师周末必有舞会,先生是舞迷,从不缺席,虽然腿脚不变,但舞姿优美,探戈跳得极好。常有外院美女学生仰慕先生之大名,主动邀请先生跳舞。先生欣然应诺,翩翩起舞,但师生之间总是保持“一臂之遥”,从没有闹过绯闻。“学高为师,身正为范”。无论做人还是做学问,先生都保持了崇高的品德,是当今高校强调师德的楷模。
我回国以后,在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任教,开始旅游翻译和旅游研究。旅游翻译涉及人文地理、历史文化、自然风光,其难度不亚于文学翻译。正如浙江大学陈刚教授所言,“旅游活动的口笔译……包括风景名胜主题,山水文学(诗词、散文)主题,游记主题,楹联及横批主题,导游讲解,旅游指南主题等”,“无怪乎欧洲翻译学者把有关的旅游翻译归类为文学翻译。”在翻译成都武侯祠、杜甫草堂等旅游景点时,我对景点中的诗歌楹联感到棘手,登门请教。先生点睛之笔,顿时妙笔生花,使“能攻心则反侧自消,从古知兵非好战”;“万里桥西宅,百花潭北庄”等楹联翻译变得可读、易懂,而不失楹联之文体,不愧为翻译大家。
很多人以为先生仅以文学翻译见长,不擅长非文学翻译,其实先生在非文学翻译方面也颇有建树。先生的翻译生涯始于抗美援朝,而其第一部译著《核武器效应》是 60 年代初在北京空军总医院病床上完成的,篇幅长达 60 多万字。我案头上的《译海浪花》不仅收集了先生的文学翻译作品,还有各种信息文本、呼唤性文本的翻译作品。90 年代初先生退休,成立成都兴新应用外语研究所和兴达翻译中心,专门从事应用性翻译和研究,我有幸应邀参加了隆重的开业典礼。
也有人认为先生喜欢典籍翻译,沉迷于唐诗宋词、《红楼梦》的对外译介,曲高和寡而远离政治,这也是一种误解。先生不仅翻译了大量中外抒情诗,如《长相思》、《致羞怯的情人》等,而且翻译了毛主席、陈毅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诗词,而翻译的《鲁迅诗歌》是海内外系统翻译中国现代思想解放先驱、大文豪鲁迅诗歌的第一部专集,具有深远的思想、文化和历史意义,体现了译者鲜明的主体意识。1981 年鲁迅诞辰 100 周年之际,《鲁迅诗歌》英文译注本再版,全球发行。同年 10 月,先生被欧中协会选举为荣誉会员,以表彰他对中西文化交流做出的卓越贡献。获此殊荣全球仅有二人:中国翻译家黄新渠教授、英国汉学家李约瑟博士。
先生虽然没有留过洋,也没有硕士、博士学位,就像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获得者屠呦呦一样,是典型的“三无教授”。但他努力勤奋,不仅笔译极佳,也练得一口流利的英语。当年外交部举办短训班培养译员,著名专家王佐良教授面试后对他赞不绝口,从四川内地来的学员居然没带“川英”、“川普”口音,实在难能可贵。新渠先生是我校原校长王均能教授的“御用翻译”,其致辞答谢文章的翻译均出自先生手笔,并现场传译给中外佳宾。当年成都电视台有一档非常有名的英语节目“早安成都!”(Good Morning, Chengdu!), 先生是编审、顾问,其子黄文军是英文主持人、播音员,在当时四川英语界传为佳话。
当前高校重论文、轻作品,难有传世之作。一些人“言必奈达”,似乎不提彼得·纽马克、乔治·斯坦纳、凯瑟琳娜·莱斯的翻译理论便掉了身价;懂一点“目的论”便作为翻译理论基础放之四海而皆准。正如李玉陈教授所言,英语能力归根到底是理解能力、表达能力和这两种能力的综合——英汉双语互译能力,而一些英语教授发音不全,不敢或只能用支离破碎的英文授课;一些人发表的高深论文自己都未必读懂,一些高校的英语专业甚至出现了本、硕、博三个层次英语水平无明显辈分差别现象。其实李玉陈教授指出的这些现象早就引起了新渠先生的忧虑,他语重心长地指出:“一个称职的教师应该将艰深的道理用浅显易懂的方法教给学生,决不能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,故弄玄虚。”学生不能“讲起理论来头头是道,可在翻译实践中却不能得心应手……”,“加强祖国语言文化的修养看来势在必行”。
先生学历不高,严格地讲,大学都没有毕业,且因负重伤身有残疾,影响了他的身体健康,但他意志坚强,勤奋好学,几十年如一日,终成翻译大家,许多作品成为经典之作。先生一身殊荣很多,曾获成都市人民政府颁发的“第五届金芙蓉文学奖特别奖”,四川省第三届文学奖,四川省作家协会、四川省翻译文学学会颁发的“杰出文学翻译成就奖”等。我想弱弱地问一句:是什么样的精神使先生坚持不懈,几十年如一日,译出如此多的传世之作呢? 那是因为他一生爱祖国、爱人民、爱他的学生、爱中国文化、爱翻译事业,还有战火的洗礼、独特的军人、诗人气质、坚忍不拔的毅力、严谨的治学精神。
“人固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。”毛主席在纪念张思德同志时曾引用司马迁这句话,阐释了生死的意义,写下了光辉著作《为人民服务》。人的一生很短暂,活到百岁的人不多,但应“死得其所”,要有价值、要有尊严。“死于 25,葬于 75”。唯唯诺诺、苟且偷生,只会过早地消磨人的热情和勇气,于人生不耻。我们要向新渠先生学习,“撸起袖子加油干”,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不懈努力,方可告慰先生在天之灵。先生虽然离我们而去, 但老兵精神不死,不朽篇章日月交辉。
2019 年 5 月 22 日
(作者系四川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、四川省高等教学名师)
【编辑:四川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】